愿倾江海里,赠饮天下人。

【砚俏·云中逢镜-11:00】一日,一梦,一会

    海境从不下雨。

    千百年来,无根水深,只有一日,在紫金殿上、断井颓垣之间,不可一世的皇者力竭倒下,为另一个人催逼出太虚海境的第一场雨。

    砚寒清还记得,熟悉的水珠以他陌生的形状,自天上落到他脸上的触感,本该是冰凉的,于鳞族而言,又有着天然的温暖亲切。他的目光穿过雨帘看向宫殿的另一侧,他从不知道原来水坠在眼睫会这样重,千头万绪、前情后果、惊心未懈、尘埃落定,令他险些看不清那道雨水冲刷下惨白的身影。

    ——俏如来,你在看什么?

    人无法自视,砚寒清自然也无法知晓,自己的目光中是否泄漏了心底的疑问。水雾朦胧之中,他只隐约看见俏如来半片水色血色交织的侧颜,不过片刻,便只剩了雪白的长发。俏如来看向鳌千岁,他们之间,分明交情不深,立场相对,但俏如来如此看着,恍惚看了良久。

    ——俏如来。

    砚寒清在心里喊。

    啪嗒。

    一滴水珠,落在砚寒清的眼睫上,敲醒了他的思绪。

    他手上还有一卷未处理的海境公文。海境剧变之后,以鳞王为首提出改制,皇子支持、左右臣将附议之下,于师相之外增设辅相,这新添的职位,显然便是落给了长埋海底尘沙中太久的璞镜。师相的本务、四族的革新渗透,加上锋王的不时请教,纵然距离当日宫变已有两三年,砚寒清还是整日忙个不休。

    与那位说不上是带来动乱、还是带来希望的墨家钜子,也已经分离近三年。

    砚寒清很少想起俏如来,正如九界纷乱之下,俏如来恐怕也难有闲暇去回想曾经一路同道的好友。唯有中原时不时传来些消息,道阎王鬼途如何、银槐鬼市如何、天允山如何,也都是不甚清晰的说辞,只知道发生了什么,却很难窥见墨家又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。

    所以,砚寒清难免疑惑,这一场梦,是沿着哪个念想侵袭而来。

    梦中显然不是从不落雨的海境。淅淅沥沥的雨水打过错落有细长叶片的植物,依照他学过的《中原百物志》,应该是叫做“竹子”。他没有带伞,竹胜在节高志远,而非枝繁叶茂,自然也无以为他遮风避雨。绵密水汽渗入他藏青的衣袍,洇开一片暗色,像他避不开、也早就学会不再躲避的风波。

    乍看之下,似乎只要遇到俏如来,便会多一些风波。

    但若真要论说,风波本是他分所当为。此时此刻此地,亦是他不舍难得的雨水,有意不作遮掩。到底是俏如来将他搅入风波,还是他被俏如来那道分明孱弱、偏偏总是一往无前的身影敲醒,也是一个疑问。就像时隔多年,此时此刻此地,他才恍然,原来他一直想问俏如来,紫金殿上、无根雨下,他越过鳞王看着鳌千岁,究竟是在看什么。

    梦中的俏如来,会给他解答么?砚寒清难得生出些主动的好奇,便拂开竹叶,走向不远处的小亭,也走向像是等候多时的俏如来。

    俏如来的衣着与他们相遇时不同,层叠繁复的白纱素绸包裹住他的身躯,雪白的长发垂落下来,纯净光明的发色,也无法掩盖他半面诡谲的魔纹。这是砚寒清不甚熟悉的俏如来,但他走过去,便看见俏如来露出他熟悉的温和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先生观望已久,是在看什么?”俏如来问。

    先生?这个早被一声声“好友”覆盖过的称呼,引得砚寒清一怔,“俏如来?”

    “先生认识我么?”

    砚寒清沉吟些许,“大概……算是有过一些缘分。”

    “如此……”俏如来显露出有些迷惑的表情,但转而便又只是笑,“那便入座饮一杯茶,如何?”

    “嗯……好。”一句“原来不知道你还会泡茶”在喉间转了几轮,终于没有出口。砚寒清依言坐到俏如来对面。石凳有些凉,激得他灵台都清明许多。

    ——触感太过真实,砚寒清忽然怀疑,这或许并非是梦境。

    不动声色的观察,是他一向的专长和习惯。他没有急躁,只是端坐着看俏如来泡茶。

    泥陶小炉上温煮着水。俏如来手上还拿着琉璃珠串,行动前便先是一顿,似乎是迟钝地忽然注意到此间不便,看了看小炉,又看了看珠串,继而想到将珠串安置在石桌边,一圈一圈堆叠出一个小塔的形状。而后,他慢慢卷起自己过于宽大的袖子,纱衣不容易折叠,他便先折起、又以手掌抚压平顺,每一叠都似丈量般宽度相当,细而缓地一层一层推到手肘,露出骨节漂亮的手腕,和玉色般莹润的小臂,上面还有蜿蜒的伤疤,疤痕粉嫩,当是新添的。

    察觉砚寒清目光落处,俏如来一边以细绳将袖子束起,一边缓言道:“听叔父说,这是上次外敌来犯所伤,但俏如来似乎没有什么印象。”

    叔父,外敌。砚寒清暗暗记下几个关键,斟酌少许,选定出口的第一个问题:“这里是何处?”

    “先生……是自外面来的么?”俏如来讶然抬眼,“这里是地门。”

    地门。师相失陷之所,纵然是砚寒清,也早有听闻,但更详细的情况,他也不曾了解,故而仍然是不动声色地问:“我自太虚海境来,你可曾听闻过?”

    “太虚,海境。”俏如来的动作顿了一会儿,眉心颦蹙,是有些困惑的样子。如果是当日身在海境的俏如来,砚寒清总能通过他类似的表情,推测到这位外来钜子内心之谋算。这大概是一种他不愿承认的、墨家智者之间的心有灵犀。但此刻在这里,在这个梦境或者幻境中,他感到如此疑惑只是疑惑,正如他感知到的俏如来,也只是……只是俏如来?

    但俏如来,怎么会如此悠缓、闲散……几乎如同一片高悬空中,不会下落的白雪?这样的俏如来令砚寒清下意识觉得安全,却又隐约感觉不适。

    “你听过么?”

    “有些熟悉,但细细想来,又不曾听闻。”思索片刻,俏如来只是笑笑,温软轻和的模样。他柔顺地又垂下眼睫,专注地凝视手指,视线追随着掀开水壶盖,翻掌拂开升腾出的白雾,细察壶中茶色。大约是满意的,他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,一双金瞳便是半垂着,也直将熠熠光辉送到来客眼中。

    桌上茶杯并不精致,泥陶捏得略有扭曲,只上了一层颜色繁杂的釉色,说不上是白是灰,间杂几缕黄,又有些绿意,倒翻过来,还能看到杯底散漫落了几点棕红。显然并非名家手笔的巧思,甚至也不是熟手工匠的作品……砚寒清打量得仔细,不自觉地沉思入神,忽听一声轻咳,他抬头看去,只见俏如来笑颜如常地道:“先生,俏如来为你斟茶。”至于雪色发丝间一抹绯红,砚寒清一眼扫过,印入心间,倒没有多言,唯有心中声音震得胸膛微疼:这是、这是……这是钜子的新招数吗?我真是……

    “先生?”俏如来睁着纯然无辜的眼看他,一掌托底,一掌压杯,将那相当粗糙的茶盏递给他。

    ……这样的眼神,倒是很熟悉。砚寒清习惯性地叹了口气,接过杯盏,嗅到茶香扑鼻,浅啜一口,……再饮一口,嗯,确然是白水的味道。海境辅相尽量不皱眉地看了看杯中茶色,怪异的釉色也掩不住茶色之青碧明洁,为何就是没有茶味?

    “先生,”俏如来冥然无觉,只是寻常地问他,“还不曾问先生的名号?”

    “砚寒清。”

    “砚寒清。”不知为何,砚寒清总觉得俏如来的咬字意味深长,混着亭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尤为牵引自己的心绪,但望向他温和的眉眼,魔纹妖异,也挡不住他眼角眉梢的咸淡。他又觉得,自己是太囿于往昔成见了。

    只这短暂光阴,砚寒清当然已经能够清楚明白,眼前的俏如来并非他所认识的俏如来,虽亦是他所识的俏如来,但故作的稳重、轻松或狡黠都褪却,白纱如薄雾、如轻愁,笼罩在他周身,衬得他神态安然,又总有些忧郁。倘若是在海境,这样的忧郁,倒是比他昔日刻意展现出来的弱势,更具欺骗性。

    连早该知他甚深的砚寒清,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屡教不改,明知前路茫茫,还是上了他的当。砚寒清闭了闭眼,极轻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俏如来自然没有察觉,他似乎有些倦懒,放弃了智者惯有的警戒和观察,甚而有些失礼地与他讲:“先生在此暂歇片刻,俏如来须离开一会儿。”说罢,撑开伞便要往亭子外走——这在砚寒清认知的俏如来身上,是绝不会轻易出现的作为。

    “——俏如来,”砚寒清连伞都没多拿一柄,便径自起身,走到伞下与他并肩,“初来此地,也不知各处的风景,劳你带我一起去看看,好不好?”

    俏如来弯起唇,“自然。不过叔父总说,我这样的举动,是很徒劳的。”

    于是他们一起往外走。伞外雨丝连绵,伞下空间于两个成年男性是过分狭小的,但他们虽算作初识,却自有一种默契,并肩而行,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也让两人都能恰到好处地安置伞下,不致遭受细雨袭面。

    步履轻悄。砚寒清顺着话头问:“为什么会这样讲?”

    “伊讲,为石像遮雨,未免有些一厢情愿。身为地门军师,俏如来应该将更多心力倾注在圣战上。”

    石像、军师、圣战。砚寒清急速聚合分拆所得的讯息,口中道:“看你先前悠闲的样子,还以为你是隐居于此。”

    “地门安乐祥和,生活在此,确实与隐居无异。”俏如来轻轻笑了笑,“既然如此安详,为何还要筹谋战备呢?有谁规定,拥有智计谋略,便一定要整日算计无休吗?”

    砚寒清怔了怔,心说这话竟有些耳熟。他记性不差,却是下意识循着记忆、以对方曾经的说辞回应:“但锥在囊中,难掩锐锋,既有经世之才,何不怀经世之念。”

    “凡有战争,便会有伤亡。无论是何方伤亡,都是众生;无论持有何种立场,都是罪愆。人人都想以战确定自己的正义,世间才会纷乱不休。俏如来只是想……天下安宁,隐居一隅,扫叶听雨,煮茶看云,人生,这样就够了。”

    砚寒清忽然驻足,俏如来跟着一顿,回身看他,“砚先生?”

    他盯着俏如来,缓缓道:“人生……”

    俏如来眨眨眼,笑起来,“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。”

    ——这不是,他当日和俏如来说过的话么?俏如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自己几年前也是这样的想法。

    一时之间,砚寒清都不知道该惊讶自己或许是回到了俏如来口中的“几年前”,还是该惊讶俏如来当时所说竟然是真的。那位背负重责往来九界、总是义无反顾地涉入风波的墨家钜子,曾经居然真的只想隐居山林。砚寒清不合时宜地想:不知道这时候送他几只鹅,他会不会喜欢养?

    “俏如来……”他几乎要问出口,却在接触到俏如来目光的刹那惊醒,干咳了一声,跟着他继续往前走,转言道:“你我之间,似乎有些交浅言深。”无论是当年在海境,还是初识的今日。

    俏如来却没什么犹疑地道:“总觉得与先生冥冥中自有牵连,便忍不住想相信先生。”他抿了抿唇,“还望不曾唐突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啊,没事。”面对这样的俏如来,砚寒清总难免有以一种与当日不同的无措,“没有唐突,能听你说这些,我……”高兴?释怀?恍然大悟?早非昔日太医令小官的海境辅相思绪纠结,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这种雀跃、又重重落地的心情。

    俏如来侧过脸来看他,目光柔和,也不会催促要听他明确的下文,是真正很善解人意的样子。“虽然地门光阴安宁,但俏如来心中总是有些踌躇。今日见到先生,不知为何,格外的安心。”他又笑起来,比砚寒清曾看过的任何俏如来笑的样子,都显得真切。

    他笑了很多次。砚寒清忽然想。格外多的笑,也格外坦诚而不作伪。这应该是更接近他曾听说的俏如来的。

    “啊,先生,我们到了。”

    俏如来带着他停步一座石像之前。石像雕琢精细,女子纤细的身形、不乏冷冽的眉目、裙裳流丽的线条,皆宛然如生。她的发丝上已经落了细密的雨珠。俏如来便将伞搭到她的肩头为她遮雨,又以巾帕拭去雨珠,做完这些回头,看到淋了一身雨色的砚寒清,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“啊,好友,抱歉。”

    感受到自己的狼狈,再看那惊讶的神情,流畅的好友,熟练的道歉,砚寒清简直要以为,先前种种,都是俏如来又一次谋算戏弄了。但下一刻他就推翻自己的猜测。他深知,当年俏如来一贯爱扯他入局,更多是因海境局面,他本就无法置身事外,绝非强人所难的逼迫,亦绝非俏如来日常的性情。

    更何况,眼前的俏如来也是一怔,道:“……俏如来忽然之间,不知为何,便唤出了这句‘好友’,还望不会令先生烦忧。”

    “没事,你我本就是好友。”因此,砚寒清只是如此道。

    “是吗……”俏如来弯起眼眸,“虽同样不知为何,但你这样说,俏如来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咳。”砚寒清别开眼,“要回去了吗?”

    “若是寻常,应当再等一会儿。但好友既然有归意,俏如来也想再送好友一路。”俏如来又看了看那尊女子石像,像是想起了什么,扬眉朝砚寒清看来,隐约竟有些很令他心惊肉跳的狡黠,“同行一路,好友会介意么?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,当然不会。”砚寒清揣着困惑,又因前面几次误判推翻,却还是难免惴惴地与他一道回转。

    再次踏入竹林小亭的时候,他忽然问:“俏如来,那时候,你在看什么?”

    砚寒清没有看向俏如来。俏如来也只是多迈前两步,捏入一只做工青涩的杯盏在掌心,沉默了会儿,如有灵犀般答道:“人心雪炭,安乐定渊,世间是否真正有这样的法?”

    “如今呢?”

    “尚未寻到答案,或许,本没有答案。”俏如来捻起桌上层叠的琉璃珠塔,琉璃垂落在他的指间,晃荡的光彩,在雨天不甚明亮,倒该形容作暗淡,“倾盆直下、侵肌砭骨、沾衣欲湿、秋寒料峭,其实,在九界之中,是有很多种落雨的啊,好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俏如来听见砚寒清笑了一声。他倒是很少对自己笑的,俏如来想。更多的,都是无奈担忧,都是一样真诚的抗拒,与挂怀。

    亭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,一路行来,水色都已经攀上他们的衣襟,亭里亭外,一时差别甚少。藏青的衣裳浸了水,便特别深沉。白衣倒是没有特别的差异,只是白纱压垂,看着沉重许多。


    一时间,唯耳畔雨声竹声,指尖凉气水意,氤氲并未相对而望的两人之间。

    倏地,砚寒清先动。深沉藏青的衣衫擦过俏如来久不曾穿过的白纱,牵连起衣袂相触,如同一种不舍与缠绵。砚寒清径自向前走,衣角即将全无接触的刹那,俏如来将那不甚精美的杯盏塞入他掌心里。

    砚寒清脚步不停,没有回头,只是说了声:“俏如来。”

    俏如来目送他的背影像一杆竹,慢慢隐入竹林间。但或许,璞玉明镜,在尘埃则如尘,在浪尖则如浪,总是能够悄然遁入世间任何一处角落,安然他的长歌无争吧。白发的钜子垂眼,看向桌上好友忘却带走的公文,再次轻轻笑起来。若是砚寒清仍在此处,便能看出来,这样的笑,已经与他曾经相识的俏如来,相差无几了。

    “幻境奇妙,也当算一场好梦吧……”隐约的,仿佛是有些喟叹,俏如来将公文工整折起,放入怀中,贴着心口,走向他已经判定的出口处。周遭的景物很快褪去,证明他已经通过这场叩问内心的考验。

    此处确实是幻境无疑,但是……为何好友,会说出当日,他自己的言辞呢?这也是幻境汲取他的记忆造成的么?

    这一刹那间,俏如来满心都只思索着暌别经年的藏青身影。光华流转,景象变换,那些散碎的、悱恻的思绪,就像那纸虚构却仍让他不舍的公文一般,折叠入怀,熨入心口,只是无暇再翻——眼前,他又有另一场关隘将度。

    至于海境辅相案头真真切切、全无虚构的一只笨拙杯盏,究竟是从何处来,或许便要等日后,钜子再有闲暇造访海境,才能同辅相共同探寻得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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